2016 年,女人迷出發做「看見同志」專題,從同志故事帶人們看婚姻平權的必要;兩年後 2018 反同公投通過,恐懼誤解還多,我們做同志伴侶系列專訪,不只看見同志,更要看見,愛有百種形狀。
同志諮詢熱線二十週年了,從網路不普及的時代走到今日,每天晚間八點到十點,夜闌人靜時候,總有一雙雙手輕柔接起電話另端的心碎撥通,那些不知如何是好、難以名狀、無可訴說的,在電話這一頭都被小心輕放、溫柔安置。
比二十年更綿長,熱線從一條電話線出發,延展成同志支援網,面向弱勢同志族群提供服務。雙向的電話線,接線端也長出溫暖同志社群,像個大家庭,在這裡人們相遇、彼此支援、賦能與培力。更有人在熱線的志工培訓裡,遇上要走一輩子的伴侶。
這也是 Ray 與小丁的故事開端。
Ray 與小丁,中性暱稱、男孩模樣。專訪前看照片與資料,發現兩人組合與刻板印象不同,起初我有些困惑,也才發現教育和刻板印象如何模造、並狹窄化我們對「愛情形狀」的想像。
下午,小丁與 Ray 來到樂園,身穿同款不同色的條紋 Polo 衫與短褲,Ray 是藍色,小丁是灰色,相互呼應的舒適衣裝,無待張口已經說了許多。兩人文靜靦腆,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們特地從桃園上來台北,「然後晚一點也會和台北家人吃飯。」平常用做會議室的空間,浮現家的氣味。
兩人 11 年前在同志諮詢熱線的志工培訓中認識,Ray 說,「比起發表意見,我們都是屬於更喜歡靜靜聆聽的那種人。」少話,反而使她們能夠看見對方,辨識出同類,進而相知相戀。
不多話的小丁與 Ray,也是台北市 2015 年舉辦首場包納同志的聯合婚禮推手。安靜的人,也有自屬的行動方法。2015 年 3 月,兩人到台北市民政局登記要參與北市聯合婚禮,民政局審理後拒絕,原因是聯合婚禮的規定、證書、流程等,都是依民法婚姻要件規定而設計。
兩人的申請失敗,讓媒體關注報導此事,市府也重新進行價值思考。同年夏天,台北市首度宣布開放同志伴侶報名參加聯合婚禮。
推動改變,不是為了自己。因為早在 2012 年,小丁與 Ray 就已在加拿大登記結婚。
時間回到相識之初, 11 年之前,小丁是精神科的護理人員,Ray 正在與憂鬱症纏鬥,牽手至今,我問她們還記不記得看見對方第一眼的感覺,她們卻笑著同聲告訴我,第一眼的感覺,其實都是「沒感覺」。
誰說非得天雷勾地火?慢慢感受也能煲出愛
我傻眼表情,兩人覺得有趣,Ray 追擊,酷酷地說,「對我來講,第一印象沒有價值。」好,明白,妳們字典裡沒有「一見鐘情」四字。小丁也說,「都是從朋友開始,在某個時間發現,對那人的感覺好像有點不一樣。」發現自己喜歡女生,也都是這樣的摸索過程。
講到戀愛初萌,空氣氛圍多了些粉紅泡泡。Ray 國中發現自己對班上某個女生朋友特別在意,「那個在意的感覺,對其他同學都不會有,我會算她什麼時間進教室,比她早到,希望她進教室第一個注意到我、跟我說話。」我回她,就是一個教室堵人的概念,她哈哈笑沒否認。「那女生人緣很好,身旁總有人圍繞,」Ray 常因對方沒注意自己而失落。「我思考自己為什麼會難過,慢慢發現原來是喜歡她,一切就說通了。」
畢業前夕,Ray 鼓起勇氣向女孩告白。「女孩一聽,一句話都沒說,直直走掉。」留下 Ray 原地呆站,她早想過會被拒絕,只是不知道連謝謝對不起的好人卡都沒有。Ray 說,或許那女孩也不知道怎麼理解這情況吧。我們點點頭,又安靜下來。
小丁則是到了五專才發現。「我住校有幾個很好的朋友,其中一個開始跟聯誼的男生交往,我失落感很重,一般來說對朋友應該是開心祝福,可是我卻一點都沒有,還對那男生有莫名敵意,就開始去想,為什麼會這樣?」初戀與友誼之間,是喜怒哀樂的強度差異、依對方舉動瞬時切換。當情緒滿漲難以排解,你就曉得,這是戀愛了、那是失戀了。
與 Ray 不同,小丁沒有告白,「我不想失去她這個朋友嘛。」Ray 靜靜聽,在旁邊也露出笑容。看著她們,我想這多像回到學生時代,聽朋友分享戀愛心情。
當時小丁對自己狀態其實感到困惑,「我就找一些書來讀,也到同志論壇上看。一開始,是在 2G 論壇潛水。」什麼是 2G 論壇?我追問,以為是科技社群,「 2G 是 two girl 的縮寫,女子拉拉學園,女同志的線上論壇。」Ray 在旁耐心補充。
和其他下課就能大方分享戀愛心事的女孩們不同,喜歡同性的女孩,更需要一個匿名的網路空間。小丁繼續說,「我在2G愈看愈有感覺,發現很多人經歷和我很像,就知道自己就是(女同志)了。」
後來,他們各自從線上網路、慢慢踏入線下同志社群,也在朋友同儕之間接觸到同志諮詢熱線,決定作為志工受訓。沒想到也是在同志諮詢熱線,遇上了想要走一輩子的伴侶。
沒想過自己會談 T T 戀
好了,戀愛話題正式開啟,女孩對這話題永遠不會煩膩。我問,是誰先喜歡誰。小丁指指左邊,Ray 靦腆但很乾脆地舉手,「對,是我。」
接線培訓,Ray 注意到小丁都不講話,「可是她特別有存在感,覺得她跟我很像,像發現同類。」團體一結束,Ray 就偷偷觀察搜索小丁位置,走去找她說話。「一開始不知道要講什麼啊,所以小丁剛在團體裡講過的事,我都再問一次」,不怕被發現沒認真聽?「可以講到話就好,內容當然也無所謂了。」Ray 一臉不在意,總之目標設定了,策略都可以調整。
半年的培訓,每週固定時間上課,但兩人不同組,所以受訓不同天。「知道小丁哪天培訓,我會故意在那天去熱線駐,有時候提早一個小時去坐,有時候怕太明顯,就等快結束再去。」Ray 說到這裡就笑了,「看到她出來,就假裝不知道,打招呼『咦?你也來啦?』她走了我也收東西,就差不多要走了這樣。」
「為了在那裡多見她一面,我會跟所有人說那天沒空。」Ray 大方回顧,也像此刻愛的宣言。我看到小丁在旁邊竊笑,「但事實證明是,我從頭到尾都沒有發現。」小丁終於忍不住在插嘴。
「所以我就精心安排更多啊!」Ray 接著說,她當時常故意留到很晚,假裝需要接送。「我記得哪些人不方便,就故意先問那些不可以的,最後再問她,一副『沒有人可以載我,那你可以嗎?』」Ray 說完眼神接上去,小丁眼睛笑得眯眯的。
喜歡一個人的心情總是時時刻刻,想靠你近一點、想多見你一面,對方所有表情都像禮物,分分秒迫不及待想拆封。
終於在一起,是因著一場大雨,那天 Ray 說要去小丁服務的醫院宿舍參觀,「路上接到電話,才想起同天跟熱線約要去學校演講,一跟她約,什麼事情都忘了!」大家都笑了,戀人當前,什麼事情都上不了心。小丁改載 Ray 去學校的路上下起大雨,Ray 幫小丁拉著外套擋雨,小丁回想,「拉著雨衣碰觸到,心裏就覺得有一點不一樣。但也說不出來是什麼。」
到 Ray 演講現場,Ray 的朋友起鬨說「女朋友喔~」,小丁心裡又有騷動。從下雨騎車、替彼此遮雨、看對方演講、被朋友起鬨,一整天的戀愛騷亂滿檔。演講結束那晚,小丁主動牽起了 Ray 的手。
「總之,那天晚上我們牽了手,之後就一直牽著啦!」小丁溫柔霸氣也害羞地結論。
我們看待關係是:不以分手解決問題
不過,小丁一開始的心情其實是「試試看」,「因為她和我以前喜歡的類型很不一樣。」雖然喜歡中性的特質、獨立自主的靈魂,但小丁過去比較喜歡女裝打扮的女生。
也是因為這樣,Ray 起初對在一起不抱期望,「因為她看起來是喜歡婆的類型。所以她那天牽我的手,就覺得⋯⋯!」Ray 想起來,眼神有光,露出驚喜的笑。
小丁也告訴我,像她們這樣的 T T 戀,在以前女同志圈子裡不算多數,「當時在版上很少,而且說出來會被罵。」兩人說那種感覺近似於異性戀責備同性戀,「就像男同志圈也有人會罵很C(比較陰柔)的男生。」小丁補充。
人們想像中的同志伴侶,往往是這樣:同性別兩人相戀,定有個扮演「男」的角色、另個扮「女」的。女同志則一個T一個P,或兩個都是「女生」,不管是電視劇還是通俗浪漫文本,都還缺少兩個T相戀交往的敘事。
雖然同是女生喜歡女生,每場戀愛都不同,同性戀愛不需要複製異性戀的性別角色。我喜歡你不因為你的性別,就只是我喜歡你這個人。
小丁原本的「試試看」,卻意外走得很遠。「可以走到這裡,是因為我們都很認真看待關係,從來不認為如果有問題要用分手來解決。」小丁靜靜地說,他們聽過很多因個性不合而分手的戀情,那也沒有錯,但感情要走得長遠,勢必要付出很多努力。
「我們從來不會說,我就是這樣的人啊,你愛我、就要接受這樣的我。」手決定要牽,上路就不是一個人走,必須調整步伐與節奏,「但也接受自己和對方不同啦,本來不同的人,在想法上就會有差距。」
兩人也不諱言,交往結婚至今,一直都還在磨合。「也還是會吵架。」可是兩人同聲說,最喜歡對方是,看見彼此為了關係而努力的樣子。
最幸福的,是能看見你睡著的樣子
又一記戀愛題目,我問她們相愛至今,記憶中最幸福的畫面,兩人又異口同聲回答,「看對方睡覺的樣子。」見我有點驚訝,她們補充,「這一題,我們來之前有討論過啦,可是兩個人的解讀不一樣。」
Ray 受憂鬱症困擾,睡眠品質不好,小丁說,「如果 Ray 可以安穩睡覺,不知道怎麼講⋯⋯那是一種很幸福的感覺。」小丁說話時候瞇著眼,努力思考可以確切表達感受的語句,想一想,還是幸福兩個字。
對 Ray 來說,看見小丁睡著,心裏就踏實。「晚上看到她睡著,覺得安穩,反而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。」小丁上班時間很早,通常白天很早就不在了,「睜開眼睛看到她在,就會覺得那一天很美好。」
在一起,每一天都不是理所當然,信任多麽珍貴,對方在自己眼前安穩得睡著,就是最好最幸福的事。
可是在一起,也不只是兩個人的事。Ray 說自己幸運,她的家人一直都接受、也祝福她,小丁則一直無法確定母親的想法。
交往兩年半,經濟穩定了、感情穩定了,小丁決定寫一封信向母親出櫃,也表白 Ray 是她的伴侶。小丁的母親沒有回應,但日子也就照常過。直到有天小丁忍不住問,母親才說她早就接受,覺得這沒什麼,是很正常的事情,母親說「你們兩個在一起,快樂就好。」她們要結婚,母親也出一筆錢協助。
後來,小丁邀請媽媽去同志諮詢熱線,當同志父母的義工。母親從工廠退休以後,去過一次,結束以後還分享心得,「她告訴我,旁邊家長哭得要死啊,『我就跟他們說,只要跟男生結婚就好嗎?像我結婚、還不是離婚?女兒嫁過去被公婆使喚欺負,難道比較好?你現在哭得要死,沒必要啊!小孩幸福快樂就好!』」隔壁家長揉揉眼擦擦淚,好像也覺得有道理。小丁講起來是很開心的,家人的愛與支持,讓她神情裡也有驕傲。
在一起,從來不只是兩個人的事
可是決定在一起、獲得家人支持與祝福還不夠,只要缺乏法律承認,兩人就還是法律上的陌生人,即使在加拿大結了婚也相同。
先前 Ray 生病,就醫住院,醫院說法是:不是親屬所以不能留宿。「結婚之前我們可以理解,可是結婚之後卻仍然被拒絕,當時醫院給的說法也讓我們很挫折,說身分證配偶欄沒有對方名字,所以不行,這讓人感到很無力。」講到這段,小丁語氣愈來愈疲倦,「當然,對方也做了最大的通融,例如訪客只能到九點,他們通融到下一輪班護士上班前,十點半要離開。」
「但就我們的觀點看,那個立基就是不一樣的。」 當時小丁在桃園上班,Ray 在台北住院,每天下班小丁從桃園趕過來照顧 Ray,待不了多久,她就必須離開病房。那一段日子,確實很疲倦。
「但每次講這一段故事,都有兩難。」小丁和 Ray 對第一線醫療人員也有理解,「我們不是要責怪醫院,不想被認為是找碴,是台灣法律制度讓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利和資格。」
小丁和 Ray 的故事因為獲得媒體報導,護家盟還打電話去醫院追問是否真有其事,「護家盟覺得我們在說謊,他們認為一般情況醫院不會管那麼多,反正在那邊躺著就好。可是實情就非如此。」
同性婚姻究竟入民法或是立專法,其實也是相同思考。小丁說,「其實希望婚姻平權入民法,就是希望根本從法制上獲得平等,而非每次都要去一點一點的在前線衝撞。」
只要立基不平等,相似情況就可能不斷發生。大部分涉及伴侶權益的制度都以民法婚姻章為準,另立專法,怎有平等可能?同時,差別性立法,也等於國家將民意壓力全數推到第一線,讓公務單位第一線人員去承擔壓力、承擔歧視型立法的額外作業、手續與時間成本。
「我們是很幸運的兩個人,有家人的支持,也籌錢去加拿大結婚,但不是每個人都和我們一樣,有很多更弱勢的同志,他們甚至不太上網,或擔心在網路上被發現,至今都還用公共電話打電話來諮詢熱線」小丁說,做熱線的接線志工,只能給出當下的陪伴、支持與信心,「但是更安心的環境,根本上必須從法制層面去努力。」Ray 補充。
愛不是一男一女的組合,不是標籤,更沒有哪一種愛比較高尚,愛是平等的,法律也該如此。
愛非物質,它的體現不在肉眼所見,不是一男一女、一陰柔一陽剛的形狀,不要被眼睛給蒙騙了。愛是自由的平等的,性別與性別氣質標籤,無法限制愛的落點。這是 Ray 與小丁的故事告訴我們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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