平凡是笑的時候不能遮嘴巴。坐的時候雙腿至少要打開一些、頭髮不能太長。心想成為多數人的其中一個,大概就能算是個合格的男性了吧!
「我像一顆蘋果。」
舊日記裡曾寫著這麼一行字。像蘋果一樣紅潤嗎?還是像蘋果一樣甜美?誰曉得那是什麼意思。初入小學時,不免俗地面對著「我的志願」「我的夢想」龐大的命題,或是「請用一個形容詞形容自己」那樣艱澀的問題,我都答不出來,努力搜索腦內的辭典,最後只寫下:平凡。
我可能是一顆平凡的蘋果。平凡除了本身之外,不需要其他形容。也最好不要有其他形容。但老師對著我洋洋灑灑寫下的整篇作文搖頭。「你應該要想辦法認識自己喔。」
小學一年級,正好被信佛的導師發現自己能背誦出整篇的心經,從此得了導師歡心,有次還在鼓勵之下,當著全班同學的面,背了一遍,完畢之時導師帶頭鼓掌。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短暫地遠離平凡,有點不穩當,像是不諳水性的我,終於抱緊那片不被信任的浮板。當時的座位靠窗,轉頭就能看見栽種在校園一隅的花樹,那棵樹總是綻得五顏六色。自然課教的鮮豔或有毒,該怎麼判斷呢?
平凡是及格就好。但我是不是一個及格的男孩?小學五年級初識髒話,彷彿發現了加分題,開始無謂地將其拼湊成日常對話。媽的等等要不要去買包薯條?好熱喔靠北。一如那個歲數的我們,只知答題而不知未來,用過的字詞,就像還沒核對答案,就已被丟棄的試卷,沒有訂正,也沒有人幫忙釐清。我們嚴格地訓練,讓自己習以為常地認可它的粗壯,在同齡的乖巧同學驚呼「你說髒話!」的時候,對抗後頸的僵硬,如石像般吐出一句不以為然的話:「對啊,怎麼了嗎?」
平凡是笑的時候不能遮嘴巴。如果可以的話,要從聲帶匯聚出巨量的「哈哈哈」聲,而不是僅用喉間發出飄渺的笑聲。坐的時候雙腿至少要打開一些、頭髮不能太長。運動要好,每一年的體適能都要測量百米跑速,測驗之前我一定會和共跑的同學們約好:不要跑太快,一起到達終點。心想成為多數人的其中一個,大概就能算是個合格的男性了吧!體育老師的哨音響起,跑道盡頭突然就多了幾位如同選秀節目的評審,逐一開始亮燈給分,或僅是舉起圈叉的牌子。
我就像在和鋪天蓋地的刻板印象賽跑。
突然想起以前班上跑得最慢的男生,他的綽號是蟑螂,為何有此綽號已不得其因;不知道是否因為他的皮膚比許多女生還要白皙,四肢快速擺動的樣子,看起來異常地彆扭。「接下來是蟑螂要跑耶!」「欸快快快,快來看。」他總是在體育課裡成為大家的笑柄。你真的沒有辦法跑得快一點點嗎?有次我懵懂地問他,甚至花了一節下課的時間,要他模仿我張開雙臂、跨滿步伐的動作。「不行啦。好難。」我一直記得他自暴自棄地頹坐在走廊上,像金頂電池廣告裡被定義為「他牌」的兔子。
坐在高中文組班的教室裡,講台上的老師陳腔濫調地說,人生是一場馬拉松,考大學只是一個轉折,重要的還是誰能撐到終點。那他有沒有繼續跑下去呢?那個男生。跑到更前方、看到更多與自己相像的人。跑到一個男生也可以擁有溫柔、可愛等形容詞的年紀。跑到一個多數人都不會再用同一種眼睛看你的階段。
由衷希望他到達了,和我一樣,成為倖存者,雖然如我這樣的倖存者,學了多少詞彙,至今還是想不透自己是一顆如何的蘋果。
或許我根本就不該是蘋果,只是我曾經以為我必須是。
圖片|大田出版提供
本文摘自摘自陳繁齊《風箏落不下來》。由大田出版授權原文轉載,欲閱讀完整作品,歡迎參考原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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